大爱无言
发布日期:2004-11-08 12:00:00   作者:   

编者按: 
2004年11月5日《解放日报》第13版刊登了“大爱无言”,文中的主人翁沈锡美是我校70届学生,现将此篇文章上网,以飨读者。 

    有多少人轻易地说出爱,却敷衍了事,懒于经营;有多少人很快就说出爱,转眼却是见异思迁,泛滥“喜欢”;又有多少人,追逐着异化的爱,只要看到金钱、物质或者权力,立马就“谈情说爱”,什么都“豁得出”。 
  而有另一种爱,虽然这么多年没能说出口,没能彼此听见,却爱得那般动人心魄,催人泪下,耐人寻味。 
  大爱无言。35年来,上海女知青沈锡美与安徽小山村一位聋哑人之间的爱情,犹如一条汩汩的小河,冲过险滩,且行且壮美,将隽永的爱恋写进坎坷的人生,也为人们解读着“爱的真谛”。 
  汽车满面尘灰,在土路上颠簸。刚收割过的稻田,在起伏的丘陵上绵延到天际。从高楼林立的上海到安徽定远县藕塘镇小潘村,一程又一程,记者才找到家住山冈上的沈锡美。 
  黑狗狂吠,沈锡美一路小跑出来。她粗糙干枯的双手,伤痕累累,紧紧拉着我的手。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时髦漂亮的上海姑娘。如今的她,比当地的农妇还要憔悴。一张饱经风霜的褐色脸庞,瘦削深陷的双颊,突兀的上腭,干瘪的身躯套着一件宽大破旧的外套。 
  如果不是屋角一台别人送的电视机,记者不敢相信她的家生活在21世纪。屋里空空荡荡,像座仓库。东头摆着结婚时的木床,正中一张破方桌和靠墙的神龛,西边一个衣橱,三十多年来依旧是这些家当。 
  沈锡美坐在我的身边,话刚到嘴边,泪水就止不住扑扑滚出来。她颤抖的手,来不及抹去脸颊上的泪珠。这份爱情给她带来多少幸福,也同样让她的命运变得比其他人艰辛百倍。 
  那个年代,人们表达爱的方式深沉而含蓄。清澈的河水让两颗年轻的心灵撞击出爱的火花,纵有多少深情,他俩的爱心照不宣。 
  1971年10月,风华正茂的上海市大同中学学生沈锡美,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奔赴偏远的安徽定远县藕塘镇小潘村。上海姑娘沈锡美对农村生活一窍不通,常把麦子当韭菜,以为花生种在树上,挑水摇摇晃晃一路洒,生火做饭被烟熏得眼泪直流。生活全靠自己摸爬滚打,沈锡美初次体会到农村生活的艰辛。 
  住在村子西边的聋哑人郑德聪,虽闷声不响,人却机灵聪明。他经常看到瘦小的沈锡美吃力地挑水,不禁对她产生一阵阵怜惜,默默上前接过沈锡美肩头的担子,闷着头一口气帮她挑回了家。沈锡美摸出几颗糖果塞到他手里,郑德聪红着脸跑开了。 
  夜深人静,知青们都已进入梦乡。草屋的木门“笃笃笃”响了三下,沈锡美听见暗号,一骨碌爬起来。门外没有人影,只留下两桶满满的清水,倒映出满天灿烂的星斗。四年里,每天半夜,郑德聪都会悄悄为沈锡美挑水,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他还常给沈锡美摸些田螺、龙虾、螃蟹改善生活。有了郑德聪的帮助,沈锡美艰苦的知青生活里融进了一丝丝温情,每次看到他默默挑水的身影,锡美的心头也不由浮起怜惜之情。 
  1972年一个初夏的午后,沈锡美在河边洗手,一不小心滑进了河里。河岸陡峭,水流湍急。附近的人们闻讯赶来,却没一个人敢下河救她。郑德聪急中生智,拨开人群,骑在一头老水牛背上扑腾到水中,一把将沈锡美捞上牛背。沈锡美深情地望着他,刹那间他俩有了心灵相通的感应,一生的情缘在此刻悄然播下种子。 
  那个年代的人们对爱情的表达含蓄而深沉,他俩在心里都彼此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但“爱”这个字却没好意思说出口。看他俩这么要好,在身边知青的撮合下,1974年春天,沈锡美和郑德聪举行了朴素的婚礼。一间简陋的草屋,没有嫁妆也没有聘礼,郑德聪欣喜地拉着锡美的手,拍拍胸膛仿佛说:“我有力气,一辈子都对你好!” 
  “你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母亲十分不解。三次抉择,三次决裂。善良的心灵和对爱情的执著,使沈锡美不忍丢下孤苦伶仃的他,她咬咬牙说:“就算下地狱,我也认了!” 
  1975年,知青们开始陆续回城。一起插队的知青们像归巢的燕子,一个个返回了上海。郑德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拉着锡美的衣角,伸出四个指头,一个一个减去,只剩下最后一个指头,指指锡美,使劲摆摆手,指指自己,比划着卖力种地的样子。锡美知道,哑巴害怕她离他而去,仿佛在说:“你不要走,我会种地让你吃饱。”锡美把哑巴的手放在心窝上,好像安慰他,你放心,我不离开你。 
  沈锡美和聋哑人结婚的消息传到了上海,家人怎么也不相信她嫁了个又聋又哑的当地农民。母亲从上海赶到小潘村,苦口婆心劝说锡美回心转意。还有一个以前一起插队的上海知青捎来口信,要是锡美回上海,就和她结婚。一边是繁华的大都市,一边是偏僻的农村;一边是健康的小伙子,一边是残疾的郑德聪,深夜,沈锡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哑巴从小没有了爹娘,命够苦了,这么多年他对我好,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沈锡美脑筋一转,在母亲为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向郑德聪使了个眼色。哑巴“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屏住呼吸,手脚冰凉,乍一看像死了。母亲吓了一跳,把一缕香烟丝放在郑德聪的鼻子边上,他憋不住,打了个喷嚏苏醒过来。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他俩艰难,留下200元钱给沈锡美,痛心地返回了上海。 
  婚后一连两年,安徽遭遇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饥荒的年头里,沈锡美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孩子临盆时,正值寒冬腊月,草屋四面透风,冻得像个冰窖,连取暖的柴禾都没有。沈锡美没钱去卫生站,在家自己给孩子接生。冰冷的地上,孩子的头出来了,身子出来了,沈锡美疼得撕心裂肺,狠心一把剪断了血淋淋的脐带。孩子呱呱坠地,冻得像个紫葫芦。 
  家里断粮,郑德聪跑到几十里外,冰天雪地里,他走进一家家门槛要饭。回到家里,他拂去篮子盖头上的雪,将冰冷的饭菜温热,捧到坐月子的沈锡美跟前。沈锡美舍不得吃,和哑巴你推我让,两个人都直掉眼泪。 
  熬过饥荒的岁月,孩子出落得活泼聪明,沈锡美的故事也在当地人中间传开了。县委听说了这事以后,专门派人给他们盖上了新砖房。沈锡美憧憬着未来的生活,满怀信心地领着孩子和丈夫回娘家探亲。但母亲仍然不能原谅他们,邻居们知道锡美嫁给了个哑巴后,更是冷嘲热讽。母亲恼羞成怒,沈锡美含着眼泪咬着嘴唇说:“我不信这日子过不下去!”她第二次和母亲决裂,带着哑巴和孩子踏上了返乡的列车。 
  命运有时就是那么无奈,不愿发生的磨难,偏偏要发生。孩子3岁那年的冬天,高烧不退,小两口连夜带着孩子赶往十几里外藕塘镇卫生站,但是儿子在半路上就咽了气。沈锡美两眼一黑,昏死过去,醒来时泪眼朦胧,只见哑巴光着身子,身上仅有的一件棉衣裹着孩子,一手搂着昏倒的她,嘴里咿咿呀呀哭泣着。 
  毕竟母女连心,母亲虽然生锡美的气,心里仍惦记着锡美。听说孩子不幸夭折了,她连忙赶到小潘村,再次劝说沈锡美回上海。“我快病退了,正好有个空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沈锡美心想:“这时离开了,哑巴就是雪上加霜,他一定活不长。”固执的沈锡美不肯回上海,再次与母亲闹翻。母亲也没辙了,临走前重重丢下一句话:“回上海,就是回天堂;在这里,就是一辈子在地狱!”善良的沈锡美不忍心丢下孤苦伶仃的哑巴,咬咬牙说:“就算下地狱,我也认了!” 
  生活的重负接踵而来,无尽的苦难毫不留情地压在这个多情女人的身上。伴随这份奇迹般爱情而来的,是命运多舛,是比常人经历更多的磨难。 
  当爱情的热烈逐渐冷静后,沈锡美面对的是与又聋又哑的郑德聪一起生活的严峻现实。郑德聪人虽不傻,但生活劳作上有许多不便。他听不见声音,连烧菜也经常烧糊;他骑在牛背上,不小心颠簸一下,就从牛背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他走路不小心,被野草戳穿了脚背,染上了破伤风。 
  生活的重担几乎全都压在了沈锡美肩上,她成了这一家之主。她的脑子里不停地打算着一茬一茬的农事,常常半夜都操心得睡不着,皱纹过早爬上了她年轻的额头。但要强的沈锡美坚信,自己的力量加上哑巴的力量,他们一定能靠勤劳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祸不单行。孩子夭折后不久,家里的耕牛也病死了。因为贫穷,沈锡美买不起健壮的耕牛,每次只能买回病弱的老牛。几年里,老牛接二连三地病死。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难道贫贱夫妻百世哀的俗语真的不幸被言中了?她想到了“死”。 
  半夜里,沈锡美悄悄拿出一瓶农药。她走到哑巴跟前,他睡得正香;她走到二儿子跟前,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噙着满眼的泪花,向亲人作了最后的告别后,她打开农药瓶,准备一饮而尽。殊料睡梦中的孩子翻了个身,朦朦胧胧中喊着“妈妈,我要尿尿”。这一声呼喊,震醒了绝望中的沈锡美。“18岁我与母亲分别,到今天不得团圆,我怎么能再让自己的孩子也离开母亲,孤苦无援呢?”沈锡美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生存下来的力量又在她脑子里缓缓复苏。她收起了农药,决定勇敢地活下去。 
  一年到头艰苦的劳作,去掉化肥、农药、种子的成本,交去公粮,沈锡美家剩余的粮食最多只能填饱肚子。为了让日子好过一些,沈锡美决定外出打工。 
  1996年,沈锡美回到上海。那一次她不是回家的女儿,而是一个外地来沪打工的农民工。初冬的黄浦江边,外滩的灯火像一条腾飞的金色巨龙,与对岸高耸的东方明珠交相辉映。冷风中,一个中年妇女辛酸地唱着越剧《祥林嫂》。她眼前的铁碗里一晚上才叮叮当当落进几枚硬币。歌声揪人心肠,一个过路人听见,不禁在她跟前停住脚步,这好像是插队时候的沈锡美吧。沈锡美不敢抬头,匆匆离去。过路人快步追上她,终于认出了锡美,生拉硬拽把她拖回了上海的娘家。 
  家中老父亲卧床不起,锡美“扑通”跪在父亲的床前,哭着说:“女儿不孝,不能在您跟前服侍您。”母亲看着锡美虽然生活如此窘迫,却还对这份爱那般执著,终于冰释前嫌,从此将她的一个孩子接到上海来照顾。 
  人在上海,沈锡美心里还牵挂着家中的哑巴和最小的儿子,一颗心被硬生生掰成了两半。一天,打工的乡亲从老家带来口信,小儿子不小心把手摔断了。沈锡美匆匆忙忙买了张26元钱的硬座票,星夜往家里赶。火车凌晨两点钟到了站,没有了城乡公交。她舍不得花几块钱住县城的招待所,而是在车站冻了一宿,天蒙蒙亮就跳上了头班的汽车。回到家,小儿子哭诉着:“妈妈,我半夜里疼得睡不着,只好从屋子东头逛到西头,从西头逛到东头,爸爸一点也不知道。”对残疾的郑德聪,沈锡美还能要求他什么呢?捧着孩子脱臼的胳膊,沈锡美眼泪嘀哒嘀哒往下掉。等孩子的胳膊打上了石膏,沈锡美又挂念着上海那头,马不停蹄返回了上海。七八年里,她就像个钟摆,两头来回跑,常常累得两眼发昏。乡村的土路不知道来回走过多少遍,冷清的车站里不知熬过了多少个夜晚。 
  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里,沈锡美做过清洁工、保姆、采购员。打工挣的每一块钱,沈锡美都要攒下来,仔细盘算着用在家里的哪个角落。三十多年,她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也几乎不吃早饭,就是为了省下这一元两元钱。她常常饿得头昏脑胀,时间长了还得了贫血症,走路经常头晕。采访那天,她指着家里菜园边上的砖墙告诉记者:“这里的每一块砖头,都是我打工时省下的一顿顿早饭。” 
  真正的爱情,不分贫富贵贱,不顾风霜雨雪。心灵的息息相通,让他们的爱如甘泉一般,在苦难的日子里默默滋润着心田。 
  当记者悄悄地问沈锡美与老伴相看两不厌的秘密时,她吐出了一句朴实却意味深长的话:“哑巴真的对我好,吃再多的苦我也不后悔。” 
  每次锡美打工回到家,都会发现神龛上的香炉里插满了一根根火柴。从离开家的第一天起,郑德聪就开始计算着沈锡美离家的日子,锡美走一天,火柴就多一根。等锡美回来时,火柴已经插满一香炉。 
  郑德聪最怕锡美有个头疼脑热。有一回,沈锡美在太阳里干了一天活,脑袋嗡嗡直响,两眼发黑,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哑巴急坏了,绕着床沿,又是端水又是送药,坐在床边守到深夜。半夜里,锡美终于张开眼睛,哑巴着急地盯着她,比划着手势,好像在说:“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长了。”锡美开玩笑地比划着,好像在说:“我死了,你找个更好的。”郑德聪急得又摇头又跺脚,好像赌气地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了。”锡美扑哧一笑,病痛全消。 
  劳作一天,寂静的夕阳里,两个人回到简陋的家中,斜靠在木门上默默地剥着花生。郑德聪经常像刚结婚时那样,突然欣喜地望着锡美,激动地指指她,再指着自己,握着锡美的手,放在胸口,摇着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锡美啊,我俩怎么会生活在了一起!”锡美听得懂哑巴的心声,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两双粗糙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四目相望。对于这份爱的表达,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在郑德聪的心目中,沈锡美就是上天赐给他这一生最好的礼物。 
  爱情的力量,能让一切生活的苦难化成甜美。这份爱情没有令人目眩的浪漫与辉煌,也不能用言语表达,却书写着这个女人的执著与高尚。 
  承包土地那年,村里看沈锡美家人单力薄,只分给他们几分田地。村里几十亩荒地没人敢开,要强的沈锡美不服气,拉着郑德聪上阵了。 
  十年九旱,荒地板结得像石头。听说今年雨水多,沈锡美仔细收听天气预报,按兵不动,耐心等候着喜雨的到来。果然,一连几天的滂沱大雨浇透了板结的泥土,沈锡美欣喜若狂,拉起老伴,冲向湿润的土壤。郑德聪在前,沈锡美在后,吆喝着黑色的老水牛,锋利的犁刀欢快地犁开了湿漉漉的泥土,势如破竹,几十亩干涸的土地转眼变成了良田。 
  这么多年,寂寞一直伴随着沈锡美,但她的心灵总是能带着自己到快乐的地方去。 
  在稻田里劳动着,全身倦怠,没了劲头。沈锡美从屋里拿来一台老掉牙的卡式收录机,那还是插队的知青回来看望她时带来的礼物。磁带“咔哒”一声合上,田埂上响起了一曲节奏强劲的迪斯科。嗒嗒嗒,嗒嗒嗒,随着音乐的节奏,沈锡美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好像注入了新鲜的活力。老伴看她这么起劲,也挥动着镰刀,两个人欢喜得似舞似种。嗒嗒嗒,嗒嗒嗒,快乐的节拍回响在稻田上空。 
  不论一天的劳动后有多么疲惫,不论从外打工回来有多么劳顿,沈锡美一踏进这个家门,就卷起袖子打扫起屋子。她家的灶台油光发亮,碗筷晶莹透亮,桌子一尘不染,地板干干净净。只要她回来了,这间陋室顿时洒满阳光,蓬荜生辉。 
  在上海一家饭店打工时,女老板偶然知道了沈锡美的身世,感叹在现在浮躁的社会中还有这样忠贞的爱情。这位女老板虽有万贯家财,却屡遭感情败局,至今得不到情感的归宿。在如今的社会里,多少“爱”轻率地表达,多少“爱”轻易地海誓山盟,多少“爱”成为了金钱的俘虏……爱变得脆弱得甚至异化。而沈锡美和哑巴的一生,爱从来没有说出口,也没能彼此听见,但他们得到的是一笔多少人终身得不到的丰厚精神财富。 
  采访即将结束时,沈锡美动情地向记者唱起了邓丽君的《你在我心里》。她说,她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歌。这么多年来,每当心里寂寞时、绝望时,生活的苦难压迫着自己时,她都用这首小曲温暖沧桑的心灵——— 
  “你在我心里,我在你心里,不止一点点,也不止一滴滴。……常言说,有缘在一起。有一些儿喜,有一些儿甜。这默默的时刻里,胜过了千言万语……”  


采写 /本报记者林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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