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刚刚下过雨,泥泞的路上又湿又滑。可小径两边的绿色植物经历雨水的洗涤后显得尤为好看。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天空是琉璃般透明的蓝色。我的心情不怎么好。我听见远处传来的炮火的嗡嗡轰鸣,它每响一下,我的心就漏跳一拍。因为我知道它每响一下,无数战友的生命就消失在了这样的好天气里。泥土的腥味钻进鼻腔,我却好像闻到了几里之外的血腥味。我的身后是一位女同志,团长让我送她去前沿包扎。现在连女孩子都来到这种战场上,我们这些战士有什么理由不去奉献自己的生命呢。母亲从小告诉我,男女授受不亲。我实在是不敢和她并排走。要真这样,母亲还没骂死我,就得被那帮子战友给笑话死。我加紧了脚程,只希望那位女同志啊,身体不要那么差。嗯,她的体力的确不大行,这样的姑娘家,来什么前线呢?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已经渐渐听不见了,只好慢下了脚步,在土路上一晃一晃地散起了步。权当给自己偷个闲了。我看着路边景色不变的翠绿的田野,突然恍惚地想起了故乡的那片竹林。突然间那位女孩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听见她说:“小同志!我想休息一会儿再赶路!”说完之后我就听见她的脚步声消失了。我一转头,她已经自顾自地走到了一块石头上休息。我四处望了望,挑了块儿尽量远离她的石头背对着她坐下来。我用枪杆捶着腿,心里暗暗唾弃自己死封建:都是一起革命的好同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我的身体却奇怪的把自己钉在石头上,硬要我背对着她,仿佛那位姑娘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这时脚步声又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抬头就对上了那位姑娘的脸。不是什么美若天仙,只是一位清秀的普通姑娘,乌黑的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儿垂在脑袋边,可是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坚毅的锋芒。我感觉我的心脏突然像发疯了的野狗到处乱窜,一阵热意从脖颈漫上了脸颊,我想我的脸大约是红透了的。我仍在打量她的脸,看见她的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紧紧抿着,眼睛明显的弯起来,我才惊觉我盯着她太久了。我当即想扭开头,或者直接起身扭头走开,但是最终却想着这样对一个女孩子不甚礼貌,于是什么打破这种尴尬的行动都没有实施。我又在心里暗暗骂自己:诶!我真没用!这厢我在暗暗恼自己,那姑娘却好像丝毫没恼,居然又往前坐了一点儿,满脸笑意地开始和我搭话。我可不敢看她,马上低下头去,只听见头顶上传来她的声音:“小同志,你是哪里人呀?”我觉得脸上更加地烧起来,嘴里讷讷半天不知所云。我不禁更加嫌弃了自己:堂堂七尺男子汉,还需要女孩子来帮我维护我的情绪,连姑娘的问题都不敢好好回答,活该找不到媳妇儿,唉!想到这里,我想起了团里的弟兄们,嘴上一口一个“我家娘们儿”的,心里不知是有多想念多欢喜。又沉默了好久,我才突然像大梦初醒似地马上说道:“我,我是天目山人……”果然,还是说不流畅啊……那姑娘还是笑嘻嘻的,这会儿还更加激动起来:“呀小同志,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呢!你在家是做什么的?”听到她这句话,我突然恍惚起来。我又想起了山中苍翠的竹林,那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的青石石级。我突然有些想念毛竹压在我肩上那沉甸甸的重量,轻磕在石级上嘎达嘎达的响声。从前我不觉得,现在才明白过来,满眼都是大山竹林苍茫绿意的日子,当真是如桃花源一般的日子。“啊!我是帮人拖毛竹的。”她又问东问西,活像查户口似地,这时我倒稍稍放松下来。可是知晓故乡的女孩子来了前线这种危险的地方,顿时名为悲哀的情绪取代了名为紧张的情绪。“你多大了?”“十九。”“参加革命几年了?”“一年。”啊,原来已经一年了呀。一年,我都没有回去过家乡了。“你是怎么参加革命的?”“大军北撤是我自己跟来的。”像是要回答我前面的抱怨,我听见心中有一个声音隐隐的问自己:你后悔吗?我不知道答案。“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听见她这样问。“娘,”好久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身体好不好。“爹,”脾气是不是还是那么暴躁,我离开以后会不会大怒一场?唉,要是把气撒在弟弟妹妹身上就不好了。“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姑姑也住在我家里。”这两个小朋友一定还是鸡飞狗跳的样子吧。“你还没娶媳妇吧?”她冷不丁突然问出这一句。我一愣,马上感觉滚烫的热度又出现在了脸上。姑娘啊!我才几岁呐!我习惯性地摸索着我裤带上的扣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着她满脸兴奋的样子,还想问些什么,刚想开口,似乎又被她憋回去的样子。还真是挺可爱的,我这位同乡的姑娘。然后谁都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了这宁静的气氛,尴尬和对于赶路的任务催促着我动身。我抬头望了望如洗的蓝天,看向了那位兀自休息的姑娘。她心领神会,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看她分心,马上摘下帽子掏出手帕,赶紧拭了拭汗。当我正要将手帕放回衣服里时,我看见了她望向我的目光。我觉得我的脸色应该又再次爆红,可是她没说什么,只是朝我微微一笑,似乎还有几分歉疚之意。真是个奇怪的姑娘。带着那位姑娘赶到包扎所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这是一所破旧的小学,看着已经荒废了很久没有开课了。说是说包扎所,但是条件艰苦,连病床都是砖头垒起来的。我粗粗的算了一下,这里离前沿大约有三里路。我心想着,这里大约就是我们这些将士的希望吧。我看像那位“女战士”,感觉她身上的光辉更加耀眼了一点。没过一会儿,来了一位老干部,手里拿了十七八件儿东西。他一手啃着饭团,一手放东西,嘴里含含糊糊的嘟囔着。到最后我干脆不听了,只是盯着他手里那包清淡的饭团。不过可幸的是,我坚信,用不了多久,大家一定都能摆脱这种生活。我看着那位姑娘和卫生员不停的交涉,偶尔听到“棉被”,“棉絮”,“老百姓”之类的词语,所以等到那位好心的姑娘提出我是否能和她一起去问老百姓借棉被的时候,我估算了一下,离总攻时间还有好久,于是就答应了下来。进了附近的一个村子我就向东走。路上没什么人,土路旁开着丛丛白色的野菊花,它们柔弱的身躯在风中簌簌发抖,却还是顽强的立在那里提供战火中不多的美。我蹲下来采了一支,将它插进了我的枪筒里,和枯树枝摆在一道。我看着它向我微笑,想着,这应该就象征着希望吧。东边第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第一扇门上边儿挂着一块儿蓝布红额的门帘,门边上还贴着鲜红的对联。我没有仔细去瞧内容,就走到门前,轻轻地叩了叩门。里面出来了一位颇为漂亮的姑娘,高鼻梁弯眉毛,额头前还有一溜蓬松松的刘海。我瞧她挽了髻,就讷讷地叫了声大嫂。看起来年纪不大,就当了妇人呐,现在的姑娘要是都和我那位老乡一样没心没肺的多好啊。她然笑了起来,指着我的大红脸。我当时心下就恼了,诶!这媳妇怎么不知羞耻又不知礼数?我的语气马上就强硬起来:“大嫂,我们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急需要棉被,大嫂你看可不可以把家里头棉被给我们部队,都是为了前线的同志嘛。”那位新媳妇咯咯一笑,竖起两条眉毛:“为什么你说借我就要借给你?你瞧你个男娃子,怎么能这么唐突的来敲我妇人家的门呢?真是好不知礼数!”说着就转身进了屋。这可当真是戳了我的痛点。我想起早上那位可爱的文工团姑娘,一气之下就掉头走开了。我在小乡村里亦步亦缓地踱着步,权当是等那位可爱的老乡归来。不一会儿我就看见远处的一个身影,哦!是那位可爱的女同志。我看着她稍微有些蹒跚的步伐,才发现她已然抱着三条大头大脑的被子。我不禁心中泛起了一阵失败感。我向她走过去,就听见她惊诧的声音:“怎么,没接到?”她似乎很惊讶的样子。我被刚刚的那个不知通融的妇人冷嘲热讽的一番,心下踌躇,还是跟她诉苦:“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哪一家?你带我去。”她非常热心的样子,但我可不愿意再受一次那小妇人的气。我是铁骨铮铮的军人,总是受不了这种气的。同乡的那位女同志好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低声在我耳边说:“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响可不好啊!”我十分明白她说的东西,看着她诚恳的眼神,我只好向前带路。又一次来到那个静悄悄的小院子,我是不想上前敲门了。我看着那位女同志好声好气的和那个小妇人交涉,没两三句话小妇人居然便进去抱着被子出来了。我心下突然恼火起来:“我刚才也是说的这几句话,可她就是不借,你说奇怪吧……”虽然那位女同志反复使眼色让我停下来,叫我的话千万不要被那位小妇人听见,可我心中没有丝毫歉疚。那位女同志的白了我一眼之后,努努嘴示意我过去抱着被子。我还在气头上,一转头当做看不见。那位女同志实在没办法,只好出声叫我。我再和那位小妇人置气,也不好意思叫女同志受累。我只好走过去一把抢过被子,好像手里揣了个手榴弹似的——不,比手榴弹更可怕。我一秒钟都不想待在这个院子里,扭头就匆匆走了出去。或许是我今天不走运,离开的时候衣服不小心挂到了一个钩子。我听见撕拉一声,感觉肩膀上一片凉意。我低头一看,原是衣服被勾破了。那位小媳妇笑着说要给我缝上衣服,可我见着她却好似见了洪水猛兽,简直就是一位不可理喻的女人。我心下的恼怒更甚,三两步便夺门而出。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等那位女同志赶上,我们就在村里面慢慢的向外走。没出门多久,就有村民拦下了我们。他们惊诧的看着我手中的棉被。这是我他第一次好好端详这条棉被。假洋缎,枣红底,上面洒满了百合花。听着村民们的叙述我才了解到,原来这是一位新媳妇,刚过门没多久,这一条被子是她唯一的嫁妆。我心头疑云缭绕,为什么没看见她丈夫呢?我望着手中的被子,皱起了眉头。我的心脏暗暗胀痛,我看着那枣红色的被面,没来由地心慌。我们继续往外走,但我心下仍是觉得不妥:“我们不了解情况,把人家结婚被子也借来了,多不合适呀!”那位女同志突然严肃起来:“是呀!也许为了这条被子,在做姑娘时,不知起早熬夜,多干了多少零活儿,才积起了做被子的钱,或许她曾因为这条花被,睡不着觉呢。可是还有人骂她死封建……”我心下一凌,突然顿住了脚步。我看着那位女同志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我们送回去吧!”那位女同志倒真的变了脸色,她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已经借来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唉!终究还是女同志周全啊!我努力想着补救的办法,最终只是憋出一句:“用了给她好好洗洗吧。”我转头看见那位女同志抱着三条大被子的滑稽情形,于是把她身上的三条被子通通拎到自己身上,快步走回了包扎所。我估摸着总共的时间快要开始了,想着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于是就跟那位女同志敬了个团礼,转身小跑着想赶回团部。跑着跑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摸挎包,里面果然有两个小馒头。我折返时她还在门口,我挥了挥手中的馒头,顺手放在了石头上,向她大喊:“给你开饭啦!”我说完就匆匆离开了。虽然想看看她的表情,可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我也没这个胆子。但愿今天晚上的总攻过后,可以问问她馒头好不好吃。现在我正走在昏暗的小巷子里。敌人隐匿在黑暗中,而我走在这空无一人的路上。我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炮火声,枪声,哭喊声,惨叫声。我想着那位女同志应该也在奋战吧,为那些战友们的生命奋战,和死神奋战。其实真的挺绝望的啊,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出现转机,不知道还要失去多少战友,可是我坚信我们一定会迎来胜利,那么在那之前,就算前路有多么坎坷,我觉得我还是会愿意顶着枪口向前走。这里安静的可怕,什么声响都没有。总攻已经开始了几十分钟,团长要求我把战况的信息汇报给前线部队。这时我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我奔上前一看,十几个担架队员正挤在一个小巷子里。我心中暗舒一口气,幸好遇见的不是敌人。可正当我神经放松的时候,不知从何处落下了一个滋滋作响的东西。我的瞳孔马上震颤了一下:是手榴弹!“小心!快趴下!”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说这句话,我只知道当时我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看见这些人死在我的面前。我飞身扑到那个滋滋乱滚的手榴弹上,蜷紧了身子。……我的五感都消失了一段时间。最先回来的是听觉。但是耳边朦朦胧胧的皆是嗡鸣声。我听见哭喊声,还有尖叫声。是谁在叫呢?接着回来的是视觉。我的眼前一片片发黑,眼前有一团光亮,我看了好久才明白那是月亮。最后一阵剧痛打断我的思路。我这时才发现是我在尖叫。身上好疼啊,真的好疼啊。身边嘈杂的声音也清晰起来,我听见有人不断地呼唤着“同志!小同志!”可是我没有力气回答,仅剩的气力被我用来努力睁开眼睛,看向那片也许再也见不到的深蓝的天空。我的头顶上有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我的眼睛已经无法找到焦点,所以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和内容,他们应该是很焦急的吧。我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向遥远的天空,可是看得见的只有一轮模糊的白月。它在夜幕里亮得多么的突兀,我这时才猛然想起,今天原是中秋啊。我突然想起在天目山里唱的儿歌:“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月亮堂堂,敲锣买糖”,前年中秋我好像还给弟弟妹妹们唱过。我想着,今天母亲有没有做手做的干菜月饼月饼,从前因为拖毛竹晚回家,发现月饼总是被弟弟妹妹吃光了。我想着,弟弟妹妹有没有不听话,又想着山里的竹林应该还绿着吧,那一片苍苍茫茫的绿色,有一年没有见过了吧。恍恍惚惚间我听见母亲问我,听见弟弟妹妹问我,听见那片竹林问我,听见大山问我:可曾后悔过?我感觉我的唇角应该是上扬的。哪有想过呀?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发黑,我想努力睁大眼睛,再看看月亮。夜色黯淡漫长,炮火的响声似乎也没有终点,可我想遥远的东方,总会有一日,有一轮明亮的朝阳升起。我没有看到,不代表别人不会看到。那时候一定是春光正好,河晏海清吧?那时弟弟妹妹们可以上学了吧?那位文工团的姑娘也可以穿起漂亮的衣服了吧?我也算是,当了一回英雄吧?我觉得身体中的钝痛一阵一阵流淌出去,寒冷如河水,潮般向我涌来。倦意侵蚀着我的思绪,压着眼前越来越黑,眼皮越来越重。这大约,便是最后了吧。我感觉我的身上落满了皎月的银辉,那纯洁无瑕的白色,让我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床枣红色的被子。暗红色的血液上开的百合花,仿佛是月光给我的吊唁。我才想起,百合花的花语,原就是离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