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一寸一寸爬上矮墙,将如墨的夜晚悄悄染进油纸般的天幕,一点点晕开,使得最后一线霞光褪尽。如果说这浓墨的夜晚唯一可期待的,那便是那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远远望去是圆的,可留神仔细些,总是不尽如人意地少了些什么,并不完整。乡干部挨家挨户地通知我们过两天部队总攻,卫生部要借助我们村的包扎所帮助包扎伤员,将被子腾出来借给部队。我从里屋将唯一的嫁妆--假洋缎枣红低百合花被抱出来,想着借着月亮的光再补补。月光如水,直而透彻地洒在被子上,白色的百合花显得格外明亮纯洁。我才想起来,过些天就是中秋了,才过门三日,丈夫就去部队打仗了,今年中秋哪来的团圆……我仰头望着那片天空,总觉得今年中秋的月亮没有往年的圆。手下的活没有停,啊做这条被子的钱,还是我做姑娘时不知起早熬夜,多干了多少零活儿,才积累起的;又是多少个夜晚,为了这条花被子,睡不着觉,打着灯借着月光才密密缝完。
东方的天幕透起了鱼肚白,村里的早晨略带些清冷,过了午后,暖阳便升起来了。约摸是下午,我听到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哦,那大概是卫生部来借被子了。开了门,原来是个小战士,长得白白净净,见我是个媳妇,远远地站在门口,也不看我,低着头极生硬地说着些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说完便要问我借被子。不知怎的,他看起来像极了我娘家的弟弟,也是与他相仿的岁数,早早地辞了家进了部队,连脸上的稚气都没褪尽就要扛起枪子儿,保卫祖国,可到底是少年,还未娶媳妇便英年早逝,倒在了枪林弹雨中。我便故意推脱,想要逗逗他。果不其然,他踌躇地站了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后来没过多久,小战士和一个女同志一起来我家了,还说了好些道歉的漂亮话,哎,我也只抿着嘴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小战士依旧站得远远得,不服气地抱着臂,真真是像我那个弟弟般倔得可爱。女同志又讲了便共产党打仗为老百姓的道理,我默默地听着,也不好意思再推脱,便回屋抱了被子递给女同志让她拿去。女同志手里已经抱满了被子,便叫小战士来拿,他绷着脸,垂着眼皮,极不情愿的样子接走了我手中的被子,又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谁知一步都没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又是个毛手毛脚的少年,我“嗤嗤”笑了出来,要去拿针线给他缝上,小战士却执拗地不肯,挟了被子就走。我回了房打扫一番,见到了一个如此像牺牲了的弟弟的少年,使我中秋无法与丈夫团圆的惆怅消除了些。
晚些时候,乡干部来动员了几家妇女帮部队做些打水,烧锅的零活儿。我想再看看那个与弟弟十分相像的少年,便也去了。到了卫生所,那个借被子的女同志也在,我用眼角撇上她一眼,想看看那个小战士还在不在她身边却并没找着,便四处张望着寻找他的身影。总不见那个瘦瘦高高又稚嫩的身影,我忍不住便出声问女同志,“那位同志弟到哪里去了?”她便告诉我同志弟不是这里的,他现在到前沿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我又抿起嘴笑了笑,将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地分铺在门板上,桌子上。门外还剩一个空位子,我想想尽管风尘多,可总得铺上被子的,便把自己的百合花被子给铺上去了。
暮色又延伸了开,圆月循着晕开的黑墨飘上了高高的天际,不知是夜幕太黑,或是我眼睛都缘故,今晚的月亮总显得太亮太亮,皎洁地过了分。我又想起部队里的丈夫,还有,那个刚见面的,像极了我弟弟的小战士,月亮娘娘要保佑他们安好才行。炮响了,炸开了中秋月夜的宁静,寂静的山村此时一片混沌。我坐在院子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着,这时女同志来了,请我们妇女一起帮助卫生所照看伤员。我们得给伤员喂吃的,拭脸擦手,有些还得解了衣裳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迹。我一下便羞得满脸通红,我一个刚过门三天的媳妇怎可以帮别人擦洗身子,便急急地抢着去烧锅。女同志找我说了半天我才勉强答应帮她做下手。已是后半夜了,枪声逐渐稀落,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里屋没位置了,就安置在铺着我被子的门板上。我端起水走近,却发现那原来是那个小战士,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我不禁轻声叫了出来。他那十分年轻的稚气未脱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闭着眼,军装的肩头还露着那个急匆匆地要走而勾破了的大洞,一片布,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针线想要替他缝好,这样他醒来就不担心衣服破了。我一针一线地细密缝补着,女同志却对我说他死了,不需要缝了。我没有理睬她,怎么能不缝呢,怎么可以,让他身上破着洞死去。这个少年,这个像极了我弟弟的少年,终究还是去了同样的归宿,为了祖国牺牲,为了人民献躯。卫生员要揭开他的被子,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我劈手夺过被子,气汹汹地反驳,被子是我的,从前我没能让我的弟弟好好下葬,这一次我却不想让这个少年连被子都没有地下葬。我自己动手将半条被子平展展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眼中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掉落,再见了小战士,再见了弟弟,就让这纯洁的百合花陪你安眠地下,让皎洁的月光为你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