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把我从梦中惊醒。远处的天空是一片朦胧的暗淡的蓝,在隐隐地发亮。在东南面挂着圆得几乎完美的明月。
喔,今天,是中秋节。
反正也再睡不下了,我索性掀开被子,有点费力地叠起这对于一个人来说大得多余的婚被放在床头。爱恋地抚了抚那百合花图样,走了出去。
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镜子中年轻但憔悴的人儿,正拿着木梳子轻轻捋过额前那一溜蓬松松的刘海。我的家乡远在江南,那里有成片的山,成片的水。山上长满了粗壮的毛竹。我还记得小时雾蒙蒙的凌晨,和哥哥一同上山。哥哥宽厚的肩上垫了一块儿老蓝布,扛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地拖在他的后面,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我背着箩筐,满载着还沾着露水的草药和蘑菇,在前边跑着......这是我多么熟悉的故乡生活啊。如今我嫁到了北方,而哥哥跟随部队打仗去了;北方依旧有山,只是没有记忆中笔挺的毛竹;依旧有水,却不如南方的那般清澈;北方有而南方无的,只是战争。
慌忙回过神来,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可往昔充实的日子不再,浪费或不浪费,谁又在意呢?堂屋里静静的,没有什么家具。我坐去小板凳上,纳还未纳完的鞋底。一针、一针,一层、一层。这鞋底什么时候才能纳完?我亲爱的夫君,什么时候能穿上这鞋底去前线呢......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了晴,院子里的草木给雨水冲洗地青翠水绿,珠烁晶莹。我站起来揉揉发麻的双腿,走过去推开窗子,一股清冷的带着新鲜味道的秋天空气,立马涌了进来。我再抬起头时已是下午近三点。那时我听着门外似是有响动,紧接着就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我有点惊讶,有点窃喜。除了我几天前过门那会,只住了我一个人的院子从来都是安静的,死寂得仿佛没有声音。想必这是这两天刚到的部队吧?近些天也能远远听到一些轰炸声。院子里站着一个穿了黄军装的小伙子,一身洗淡了的颜色,正探头地向堂屋巴望着呢。“什么事?”我一挑眉。“大姐你好,你们家有被子能借给我们部队吗......”
借被子? 我一愣,重新开始仔细地打量他。和哥哥一样,他是高挑挑的个子,有着厚实的肩膀,可这会说话时,眼睛却到处乱瞟,不敢对上我饶有兴味探索的目光。
“为什么?”
他快速看了我一眼,又着急道:“我们部队里的伤员流了血,很怕冷,所以......” “所以?”
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又立马低下去。
“所以希望大姐能借我被子!”
“凭什么?”
作为我唯一嫁妆的婚被,说借就借?
“就凭......算了!你就是个死封建!被子我去问别家借!”
看来这小伙子是真有些怒了。他转身的一瞬间我有些手足无措,但我一想到,待会定再有人带着这小伙子来借,心情立马常快乐,甚至带有一些些期待。其实我并非故意要刁难他,使他完成不了任务回去挨骂,只是这院子太安静,想要生机多停留一会。 缓缓叹气,回到板凳前,继续纳那鞋底。
纳完鞋底,再多织几双袜子吧。毛衣一类保暖的衣裤,也不能没有,总还要做几件备着吧......
果不其然,不一会院子里又传来一个女同志的声音。我慢悠悠放下针线走出去,一张有活力的英气面孔跳入眼帘。女同志怀里抱满了被子,一见我挑开帘子便大嫂长大嫂短地向我道歉,说刚才这个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等等。她的身后钉着刚刚的那个小伙,执拗地低着头。这会女同志说话时,他才刚回过神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好像在看连长做示范动作似的。我见他这幅模样便忍不住要笑,但又不好叫那女同志以为我不礼貌,便将脸扭向里面,抿住嘴角咬着嘴唇笑。
她硬着头皮开口向我借被子了,对我说了一遍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一下子,我的脑海里出现哥哥和夫君的身影——他们跟随的,就是这样一支部队吗?我看着女同志灼热的目光,犹豫着。
那毕竟是我的婚被啊,我唯一的嫁妆。
一咬牙,我转身去把它抱了出来,远远地听到那小伙子不服气的声音,“......她就是不借,你说怪吧!”瞟了一眼那小伙子,我作势仍要把被子递给抱满了被子的女同志。她一努嘴,叫那小伙子来拿。没想到她竟扬起脸,装作没看见。那女同志开口叫他,他这才绷了脸,垂着眼皮,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不想他一步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他当即就愣住了,看着自己的军装。“噗,”我看着这小伙子有些憨的一举一动,赶忙找针拿线。他愤愤一扯衣领,挟着被子转身就走。
天黑了。我没有做月饼,只是呆呆看着满月。它看上去很近,又很远。
村干部动员我们来了。要开始打仗了。
我不想我的婚被很快就被染上血迹,我把我的被子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虽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炮响了。刚刚那位女同志紧锁着眉看着简陋担架上的伤员,因为她无法为他们解除任何痛苦,只能给他们拭脸洗手,能吃得了的喂他们吃一点,有些还得解开他们的衣服,给他们擦拭身上的污泥血迹。我不好意思做这些,只答应替她打打下手。
突然外面一阵喧闹,“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啊!……”我端着水快步走到担架前,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十分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颜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我在原地,四肢动不了了。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檐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我强忍着眼泪,我强忍着眼泪拉开那个小伙子的衣服,为他擦拭身体。我拿出针线,一针一针的缝在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的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想起了我远在他乡的丈夫和哥哥,他们是否还安好?我曾经给他们写过几封书信,无奈路途坎坷,不知他们是否有收到?他们是否也像这个小伙子一样?
我的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它放进棺材去,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半条被子平展展的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 我扭过脸去那条枣红色底上洒满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将与这个小伙子,和无数战士,一起埋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