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员视角
1946年的中秋。
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团长突然让我送一个文工团创作室的女同志去前沿包扎所。那位女同志倒是二话不说背上包和我走了。
早上下过一阵小雨,现在虽放了晴,路上还是滑得很,两边地里的秋庄稼,却给雨水冲洗的青翠水绿,珠烁晶莹。空气里也带有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想到今天是中秋,便随手折了几根树枝放在步枪筒里,至少有了点过节的样子。
为了和女同志保持些距离,好让我们都自在些,我撒开大步走在前面。我是走惯了的人,走这些路易如反掌,可是那女同志却有点跟不上,并且似乎因此有点不高兴了。于是我站在路边等她,却不敢转身看她。待她快走近时,我有点不自在,连忙往前大步走,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
过了一会,女同志提出要休息,看她在田界的石头上坐下了,我特意走到远处的石头上坐下,依旧不敢面对着她。突然,她走到我面前坐了下来。我连忙慌张起来,有点不知所措,转过脸吧又显得太刻意,不转吧又觉得很尴尬,站起来吧又怕女同志笑话,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被女同志的靠近吓怕?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局促,嘴角是忍不住的笑意,随意地问:“你是哪里人。”我内心被她弄得紧张的不行,仿佛结巴了一般,半晌才说清楚自己是天目山人。
她仿佛突然来了兴趣:“在家时你干什么?”
“帮人拖毛竹。”我心中紧张的感觉依旧弥留,言简意赅地答道。
她却更加亲热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
“参加革命几年了?”
“一年。”
“你怎么参加革命的?”
“大军北撤时我自己跟来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娘,爹,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姑姑也住在我家里。”
“你还没娶媳妇吧?”她突然问到。
我沉默了,红晕悄悄飞上脸颊,手也不自觉地扣着皮带。之前她怎么问我都很坦然,只是这次问的太大胆了些,我又有些害羞,憨笑了一下,这才摇了摇头。
沉默渐渐在我们两人中弥漫开来,我眼见天色不早了,瞥了女同志一眼,希望能赶快起身,早点到包扎所,却也不好意思和她明说。
不过她倒是领会了我的意思,准备站起来走了,我偷瞄了她一眼,见她没在看我,便偷偷地摘了帽子擦了擦刚刚因紧张而流的汗。
我们到包扎所,已是下午两点钟了。这里离前沿有三里路,包扎所设在一个小学里,大小六个房子组成品字形,中间一块空地长了许多野草,显然,小学已有多时不开课了。我们到时屋里已有几个卫生员在弄着纱布棉花,满地上都是用砖头垫起来的门板,算作病床。
看见路边有几朵小野菊在风中颤动着,我摘了一枝放进枪筒,心情更美了起来。正准备回团部时,那位女同志找我和她一起去借被子,动员几家再回团部。我踌躇了一下,因为我并不擅长和人交往,但她既然提出来了,我也不好拒绝,便和她一起去了。
我们先到附近一个村子,进村后我向东去。走进第一家院子,堂屋里静静的,我敲了敲门框。一会,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留海。穿的虽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又是紧张又是羞涩,想到正事,开口道:“大姐,我们需要几条被子,希望您能借给我们。”我也不敢直视她,眼睛只好往下看。她蹙了蹙眉,问:“要是我不借呢?”我立刻僵直了身体:“共产党的部队打仗都是为了老百姓。”她不说话,柳眉依旧紧蹙。半晌,她直接转身而入,只留给我一个纤细的背影。我更是尴尬羞恼,快速地、几近落荒而逃般地溜走了。
往回走时,恰好碰到了那个女同志,她满载而归,甚是惊奇的问我:“怎么,没借到?”
被戳中心事,又看见援军,我激动起来:“女同志,你去借吧!”说罢,又辩解似的补充了一句:“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带我去。”她狐疑地说。我低下头,想起那位仿佛戏弄我般的美妇人,便定在了原地。她走上前,告诉我:没说清楚的话,怕产生不利的群众影响。事态竟然会这么严重吗?我一听立马带她去找那位妇人。
妇人出来后,女同志连忙迎了上去:“刚才这位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那笑容——仿佛嘲笑我一般,令我立刻想起刚刚尴尬的处境。我站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女同志,看她如何应对这“死封建”。她又说: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那妇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笑了,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向房里瞅着。她看看那女同志,又看看我。纠结了好久,我以为她又是不理不睬,没想到她却走进屋抱被子去了。
我颇不服气:“我刚才也是说的这几句话,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女同志白了我一眼。这时,那个妇人抱着被子走了出来。这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她瞥了我一眼,把被子往女同志前面一送,说:“抱去吧。”
女同志手里抱满了被子,她示意我去拿。我一想起和那妇人的不愉快就扬起脸,装作没看见。她状似无奈的开口叫我去拿,我没了辙,绷着脸不情不愿地上前去拿。接过被子,我慌慌张张地往外走,突然感到一股阻力,又听“嘶”的一声,肩上突然一凉。原是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妇人又嗤嗤的笑出声,赶忙找针拿线,要给我缝上。这太丢人,太尴尬了!我当然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刚走出门不远,就有人告诉我们,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娘子,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我听了,皱起了眉,有点不好意思,看着手里的被子嘟哝起来:“我们不了解情况,把人家结婚被子也借来了,多不合适呀!……”
那女同志严肃地说:“是呀!也许她为了这条被子,在做姑娘时,不知起早熬夜,多干了多少零活,才积起了做被子的钱,或许她曾为了这条花被,睡不着觉呢。可是还有人骂她死封建。……”
我知道她在说我,更是羞愧后悔起来,忍不住捏紧了被子。突然站住脚,认真思索了一会,说:“那!……那我们送回去吧!”
“已经借来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她说的倒也有理。
“好,算了。用了给她好好洗洗。”我下定决心。又看着女同志一个人扛着三条被子,整个人仿佛被被子淹没,就把她抱着的被子,统统抓过去,左一条、右一条的披挂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历经千辛万苦,我们终于回到了包扎所。女同志突然和我说:“你回团部吧。”我精神顿时活泼起来了,终于能回团部,回到自己常待的地方了!我敬了礼就跑了。周遭的景物也鲜活起来了。阳光和煦温暖,野菊花绚烂艳丽,土路上透露着一股质朴的气息。跑了几步,想起来她似乎还没吃饭。在挎包中掏了半天,也只摸出两个馒头,朝她扬了扬,放在路边石头上,语气轻快道:“给你开饭啦!”说罢,迫不及待地跑开了。肩上从破洞中灌入的冷风丝毫不减我悠扬的心情。
回到团部,部署完毕,我将野菊花放入怀中,心潮澎湃,始终不能平息。
天渐渐黑了,天空中一轮满月高挂。我抬头看看天空,想起远在天目山的父母、弟妹和姑姑,感叹到:今天是中秋啊……想起阖家团圆的情形,思绪渐沉,心中一阵酸涩。
我们的总攻还没发起。敌人在地上烧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轰炸,照明弹也一个接一个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面点了无数盏的汽油灯,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
我和几个担架员挤在一个小巷子里。战况渐渐不容乐观,担架上的士兵个个满身泥泞、神色疲惫。我们都明白前面在进行着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我们正准备往前运动,我走在最后照看着大家。突然,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掉下颗手榴弹,在我们中冒着烟乱转,大家都惊慌起来。这样也不是解决的办法,还会扰乱军心,最差的结果就是我们全军覆没……我咬咬牙:不如……
我大叫一声:“快趴下!”说罢便毫不犹豫的扑上了那个手榴弹。看着周围战友惊愕的神情,我渐渐闭上了眼,想起了今日是中秋,想起了远方久未见面的家人,他们是否吃着月饼赏月,是否也挂念着我,弟弟妹妹们是否还是那样调皮闹腾?……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吧。
感受到手榴弹在身下乱窜,野菊花不知何时滑落出来,渐渐的……竟与那洁白纯洁的百合花重合在一起。希望还有机会……也希望时间就这么定格。一年的从军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终于……我也能为革命作出贡献了吗——哪怕是微不足道的。
也算是……此生无悔!